我进屋帮母亲准备药丸的时候，看见她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，傻笑。 　　时光像个淘气的鼹鼠，很快掏空她足下曾让她高不可越的厚土，而把我的位置越堆越高，高到此时，我竟然可以怜爱地望着她，望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——她就是我曾经拽着衣角，亦步亦趋的妈妈？就是我曾经刚强有力，雷厉风行的母亲？而现在，她盯着墙壁的目光，那么稚嫩新鲜，像个好奇的孩子，在探寻一片未知的世界。 　　“ 妈妈，吃药了。”我好笑地断开她的注视。我把不同颜色的药放到她的手心，她又开始细细地注视那些药粒儿，看着看着，她嘿嘿地笑起来。她说儿啊，我看清了药的颜色，有黄也有白，我还看清了你墙上的这幅画，红是红绿是绿呢！ 　　“是吗，妈妈？！”她笑，我也笑。 　　很长一段时间，她是用手来摸索这个世界的，她的目光蜷曲在她白内障的眼窝深处，世界没落在黑暗中，深不可测。她也会把手搭在我的肩上，颤颤巍巍地趟段路程。无奈，那颗膨胀着母爱的心，总把我的肩膀幻化得瘦弱异常。累不累？容易不容易？她总是念念叨叨。她害怕她没有章法的脚步，会拽着她的孩子一起倒下，她害怕自己的羸弱，会让她的孩子疲惫不堪。在深一脚浅一脚的彳亍中，她变得犹犹豫豫，战战兢兢。我说，妈妈，您就放心地走吧。遇到台阶与沟坎，有我拉着呢。她呵呵地笑，一行浊泪漫过她的眼角，她常说：儿啊，娘是个拖累，没有用了啊！ 　　 说这话的时候，她很像孤独无助的孩子，有着我年少时，要独自翻越荒山的恐慌。而那时，她可是棵枝叶垂垂的大树啊，是我倦了归栖的巢，雨中撑开的伞，风里裹携的衣。她宽敞的怀里，能盛下我所有的轻狂与无知，怯懦与哭泣。那时候，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晰的，手掌还是那么有力，那种千山万水都能踏在足下的信念，多少次，让横身路口的生活怪兽，收回它狰狞的嘴脸，最终侧身，让我们微笑着走过，走进今天一路阳光的日子。 　　 然而，生命是在宿命般地轮回吗？当我们收获了足够的阳光，母亲却老了。老了的母亲，多数时间，都独行在寂寂的黑暗中，把对生活对儿女的所有祈愿， 放进黑夜里一遍遍地祷告。她相信，上帝是存在的，有了上帝的世界，就有春暖花开，艳阳高照，她又可以为儿为女遮风挡雨了。我倔强的母亲，她羞于依附别人，哪怕是自己的儿女。 　　妈妈，生命在轮回，有什么不好呢？您看不见，您最小的女儿，都已经长成您盛年时的模样。妈妈，靠近我，把手放心地伸过来，让我们一起面对剪除您眼中积尘的刀剪，如同我曾经那么放心地擒着您的衣角，穿风过雨…… 　　 那个下午，那个阳光飞扬的下午，母亲终于被说服，被扶上手术台。显微镜下，医生一点点地剥离她眼中老化的晶体，把光明把阳光又一次的种进她的眼睛里。 　　 有人说，幸福是可以开花的。当我揭开母亲眼上的纱布，幸福初绽，有如她睁眼，忽然看清的一墙鲜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