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 亲 的 脚 　　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五个年头了。五年来我每每想起父亲高大却又佝偻，清瘦而又矍铄的身影，心头总会五味杂陈；有崇敬，有感激，有忏悔，有辛酸……。眼前浮现出父亲标准的军人身板，儒雅的文人气质，勤劳的农民形象，谦和的老人神态。可映在我脑海里最深的，出现最多的还是父亲的那一双大脚！一双层层厚茧的脚，一双青筋蜷曲的脚，一双趾头变形的脚。就是这双脚承载着父亲度过风风雨雨的九十个春秋，度过他正直，勤劳，艰辛的一生。 　　父亲出生在“五四”运动时代。祖父早年追随孙中山先生参加了“辛亥革命”，后来进入官场。父亲小时候跟着祖父四处奔波，北上南下求学。文学功底扎实，学识颇丰。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，正当热血青年的父亲毅然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，投笔从戎，报考了“黄埔军校”。投身到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正义战争中。从此，父亲的一双大脚板踏上了他人生的漫漫长途。八年抗战，父亲经历了对日的无数次战斗。或长途奔袭，或阵地防卫。和鬼子拚过刺刀，也从死人堆里背出过战友。为的是抗击侵略，报效国家。靠的还是那双铁脚板。当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章发到他手里时，父亲的双手是颤抖的，眼睛是湿润的，嘴角是蠕动的。我知道，那一刻父亲心里的话是：国家没有忘记我，人民没有忘记我……。 　　父亲酷爱打篮球，而且球技精湛。中学时代就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。在“黄埔桂林分校”时曾代表校队征战，屡获佳绩。据说受到过时任西南行辕主任白崇禧的褒奖。由于会打篮球，1951年父亲被军分区聘为篮球教练和军事教员。代表军分区打篮球并负责给部队连排级干部教授军事知识。多年以后，当时的军分区司令员还给父亲这段时间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。由于旧军人的身份，父亲后来还是回到了故乡，开始了凄苦的平民生活。父亲常说的一句话，也是痛心的一句话是：我的这双脚走错了一步路！悔恨当初没有去“抗大”，而是去了“黄埔”。 　　回到故乡的父亲，境况一落千丈！没有家产，没有事业，没有工作。一家人挤住在一间茅庵内，家中竟不能用“家徒四壁”来形容！为了生活，父亲干起了卖水为生的苦力活计。担起两只木桶从淮河里取水，翻越高高的河堤，将水送到需要的人家。一趟往返至少二里路，每担水卖五分钱。没有做过体力活的父亲刚开始不会担挑，双手抱着扁担，吃力地，摇摇晃晃地，一步一步坚韧地前行。每天负重步行40里，报酬只有一块钱！冬夏春秋，年复一年，父亲用他的双脚一次次丈量着故乡的街道，用他的双脚维持着家人的生计。一年冬天，家乡特别冷，积雪三尺，淮河封冻。为了那一块钱父亲还是照常出工。他用破棉布把双脚捆包起来，再穿上草鞋，藉以防冻防滑。顶风冒雪，步履艰难的一次次翻越堤坝，送水上门。一天下来，脚上的棉布冻成个冰疙瘩。扯开后双脚冒着热气。脚上开了好多血口，看了都觉得心疼！可父亲不觉苦，他说：用自己的劳动养家活口，心里舒坦。 “文革”开始了，父亲自然难逃厄运！我们全家被下放到农村，父亲当起了真正的农民。一切农活从头学起。撒种，插秧，追肥，收割，打场……样样都得干。而且由于特殊的身份，重活，脏活都是他的。三伏酷暑，背负着药桶赤着双脚在秧田里喷洒农药，数九寒天，手握铁锹脚穿胶鞋在泥塘里清淤积肥，夏天烫蜕几层皮，冬天冻出多处疮。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和乡间壮汉一道出工出活，甚至还要苦，还要累！父亲的脚趾就是在乡下累的变了形。脚趾弯曲，叠加，后来一般的鞋子都不能穿了。父亲却没有半点怨言，没有一丝不满，总是默默地劳作。农闲时还翻翻科技读本，学习一点农技知识。给生产队提供一些科学种田的技能参考。后来竟担任了生产队的棉花技术员，指导农民如何科学种棉，高产夺丰收。父亲从一个知识青年，标准军人完全变成了一个老农。我打心里佩服父亲的适应能力！ 虽然家境贫寒，可我们得到的父爱却一点不比别人减少。父亲用他深沉的爱，用他的言行关爱我们兄弟的成长。父亲知识面很广，天文地理，科技文学，古风民俗，无不通晓一二。从小父亲就给我们讲地球的公转自转，讲日食月食的成因，讲风雪雷电的变化，让我们增加对自然科学的兴趣。还常给我们诵读《木兰辞》，《朱子家训》等等。让我们懂得做人的道理。由于家贫，买不起玩具。父亲常常动手给我们自制玩具。泥塑的小花盆，纸盒做的“小电影”，木刻的小手枪，树丫做的小弹弓。都是他的拿手作品。每逢元宵节玩灯，父亲给我们扎“飞机灯”，“兔子灯”…….。春季就自扎风筝，带我们上河堤上放飞。父亲想着法儿带给我们童年的乐趣，弥补清贫留给的遗憾！记得我很小的时候，一天父亲在卖水之余帮别人送趟米，百十斤的担子往返五六十里。天近暮色，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里。母亲问这一趟人家给了多少钱？父亲说五毛。钱呢？父亲没有回答，慢慢地从怀中摸出个红花色的玩具小皮球递给了我。捧着这个渴望已久的小皮球，这个用父亲奔波劳累五十余里换来的小皮球。我心里充满了喜爱，感激，心酸！我懂得了父亲的爱是多么真挚。“文革”时代，我们这样的家庭是处在社会的最底层，我们兄弟没有当前，也看不见未来。常常从父亲的眼中读出自责和无奈！好在由于受父亲的教育和影响，我们兄弟都能在逆境中拼搏自强，顽强生存并在后来都有了好的结果。这也是后来父亲感到自豪的事情。 　　晚年的父亲又回到了故乡居住。靠着他扎实的文学功底帮着别人写点东西，坚持过着自食其力的日子。我工作以后就没有在家久呆过，也很少回去。偶尔借工作之便回去看看，父亲总是像待客一样放下手里的工作，回到家里陪我叙话。询问我的工作；谈论故乡的趣事；谈的较多的还是他年轻的记忆，谈他的黄埔同学，给我看他黄埔同学会的合影，评说当前两岸的关系。我体会到父亲是多么的盼望两岸能早日统一啊！每次我回去父亲都显得很高兴，我们兄弟依偎在父母身旁，陪他们说会话，敬他们一杯茶，我能感觉到此时他们是那么的满足，那么的幸福！每次离开，父亲总是那么的依依不舍，细致的询问下次的归期。看到父亲那被岁月压弯的脊背，那被生活扭曲的双脚，佝偻着，蹒跚着送我出门时，我瞥见了父亲老眼里的泪光，看清了父亲眼中的慈爱和期盼！我强忍下酸楚，暗自在心中默许：一定要常回来看看。下次回家一定要端盆热水，为父亲洗洗脚。就是这双变了形，丑陋的脚踏出了我们的未来；就是这双脚走出了正直；就是在这双脚践行着与人为善，宽厚待人，勤劳纯朴，顽强拼搏的人生哲理。可是由于忙于工作，及家庭的琐事，一直没能如愿，成为永久的憾事！ 　　我会永远记住父亲那双划出坚实人生轨迹的双脚。 　　高怀和 2013年11月9日初稿于寿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