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 六岁里，开春了，香椿树冒芽了，顽皮的心也冒芽了。 快晌午了，母亲灶间加了一把柴，出了厨房。我看着通红的灶火，又瞅瞅灶旁堆满的柴草，眼前浮现烈焰腾空的欢快场景。 于是，我从灶膛抽出一根火苗直窜的木柴，放在柴草上，机警地溜出，躲在院子的角落，鸡舍的后面，那里拥有最佳的观赏角度和最隐蔽的安全。 可惜没有烈焰熊熊，倒只有浓烟滚滚和乡邻大叫提水奔跑扑救的景象。 母亲被人扯住了，她在大叫：三儿在里面！人群骚动着往里冲。我知道不好玩了，被父亲抽打的恐惧让我在那个角落里呆若木鸡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 可是我还是被人发现了。乡邻的一声大叫，引来了父亲。 看着他血红的眼睛，我的腿在颤抖。 我没有挨打，因为他认为那是失火。 好多年后，我说出了真相，母亲叹了一口气：我早就料着是你顽皮。 二 小学三年级。冬天里，土房子，木窗子。 夜里趴在窗台上写作业，书本下垫着两块平整的砖头。母亲床边纳鞋底。窗外，北风扯着糊窗的塑料纸，哗啦哗啦，煤油灯的光焰一歪一歪的。 那夜的作业多吧，做到很晚。站着的脚冻麻了，越晚越得赶紧。迷糊里，胳膊肘碰落了一块砖，脚趾上麻了一下，拣起来铺好继续写。 上床时，母亲帮我脱棉鞋，我感到里面很湿润。原来脚趾流了很多血。我奇怪，怎么那时没有痛的感觉。 母亲嗔怪着，找了布条条扎住了。 三 十岁了，该下水玩啦。 村里有个大水塘，坝很高，水很深，坝下是一大片稻田。 那天，哥哥姐姐被父亲分配到坝下自家稻田里拔杂草，我也跟着。 太阳老高，天热了。我在坝上望着坝下弯腰忙碌的哥姐，有点无聊，就光着腚下水了。 在坝边扑腾两下不过瘾，往深处趟。那时天不怕地不怕。 后来大人说了：那大坝下的水是最深的，算你命大。 因为那时我往里一趟时，就找不到脚下的淤泥了。 我呛着混浊的水，往水面一窜一窜，伴着哭喊，脑子里老想着脚下有水鬼扯着我。 后来知道哥哥姐姐从坝下冲上来了。 我被哥哥扔在坝上，大口呕着水。 哥说：你要是淹死了，回家我们要挨揍的。 四 十一岁时过年，过完年的几天里，要到处拜年走亲戚。 亲戚多，得按辈分分出个先后顺序，派出相应的人手。 我跟着自己的姐姐和二叔家的堂姐，到几十里外的一个镇上的堂哥家拜年。 说是堂哥，年纪却比父亲小不了几岁。父亲的祖父是他的曾祖父。 堂哥的孩子都比我大，却一口一声喊我叔，害得我那时脸红了好一阵。 白天里热闹极了。晚上睡觉是个大麻烦，人多床少，合计了半天落下我没地方了。 身材高大有点麻脸的堂嫂笑了：今个晚上，我这个嫂子带小叔子睡觉，不许你们笑话。 那时的我还是从姐姐们的笑声里感觉出有什么异样。 那个晚上,在堂嫂的脚边,我睡得也很温暖踏实。 五 初中在镇中学住校，每周回家一次。 有时返校，碰巧里能搭个顺风车。那时车很少，乡村没有公交，也没有现在遍布城乡的摩的。公路上偶尔轰鸣而过的，是解放卡车，往返城乡运送粮食什么的。 有时父亲会从邻居家借辆自行车，让大哥送我。大哥一身蛮力，人却憨厚，能骑上自行车，自然欢喜。 有天早上，坐上哥骑的车，耳边生风。没走多远，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卡车。心中一动，就跳下车，哥哥兀自把脚踏踩成一个圆，往前飞奔。 结果很失望，那车子不去镇上。 这时望着空荡荡的马路，我傻眼了：哥哥早就没影了。 我气喘吁吁向前飞奔，差不多跑了五六里地。哥回来了，呵呵干笑：老三，你啥时跳下车的，我怎么没感觉到？快到镇上了，遇到个熟人，我刹住车，才发现后座是空的。 六 这个故事，也是和自行车有关。 高中里在一个离家更远的镇中学读书，也是住校。镇上有个远房大表舅，六十几了，退休在家。我偶尔去他那蹭饭。 大表哥新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，锃亮锃亮的，每天擦拭。我眼馋得很。 有次周末放假，到了表舅家，嗫嚅了半天，想骑那车回家。表舅笑了，点点头，他平时话很少，说话也很慢。在表哥心疼的目光中，我怯怯的推出门。上了马路，就像小鸟一样飞起来。 在镇的东头，迎面一个汉子推着自行车，载着一个老汉。我车技不熟，左躲右闪，还是和他们一起倒在地上。 汉子爬起来，一把揪住我，气呼呼地说，他带老爹去看病，被我这么一撞，不定又撞出什么大毛病来，要我赔钱。 我吓坏了，顾不上全身的酸麻，结结巴巴地说，我是学生，身上没钱，这车也是借旁边舅舅的。 坐在地上的老汉说话了：你舅谁啊？ 我报出了名字。 老人揉揉身子，对汉子说：算了，是你太姥爷家的人。 后来我把车子给表舅时，说了这事。表舅依然笑眯眯地听着。 矮小精干的表舅妈，一边择菜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：我道是谁呢，镇东头是我娘家，那里人都是我本家的，论辈分，多是我孙子辈，你个小孩子碰了他，又没弄出什么大事，他好意思咋呼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