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62年初夏黄昏,皖北颍州清军大营里,枪炮罗列森严、兵将环伺左右,气氛肃穆紧张,而当英王陈玉成缓缓步入大帐时,空气中明显又多了一份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帅帐之内,此刻灯火通明,督办豫皖剿匪的钦差大臣胜保,居中而坐说不出的威风得意,斜眼瞥向堂下五花大绑、披头散发的年轻人,脸上逐渐流露出无法抑制的骄横与傲慢。
仿佛只有这种轻蔑的状态,才能发泄此前在战场上所受的屈辱,才能尽情享受属于胜利者的荣光。
自我陶醉一番后,胜保慢条斯理地示意左右,让陈玉成跪下回话。
岂料“阶下囚”并没有任何惧意,面对耀武扬威的胜保,不但拒绝下跪,反而大声呵斥:此前两军交战,你是一触即溃、见面就逃,手下败将如今哪来的这般威风?
“然而此间又为何落于我手”胜保面红耳赤,却还要尽力反驳挽回颜面。
“是我误信小人奸计,以至深陷网罗,与你何干?”英王闻言针锋相对,随后更是怒骂不绝,并细数胜保在战场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,言词之中充满嘲讽与不屑。
钦差大人满脸羞愧,完全没有了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,为保全最后的尊严,只能喋喋不休地劝说陈玉成投降。
大丈夫死则死耳,何饶舌也!——这便是陈玉成的回应,也是年轻的英王,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遗言。
1862年6月4日,太平天国后期最优秀的军事将领、年仅二十六岁的英王陈玉成,寿州中计被俘后不为清军劝降所诱,于河南延津西教场,身受凌迟之刑而死。
如流星划破天际,如烟花闪耀夜空,陈玉成传奇的一生璀璨而短暂,而他本该更加绚烂耀眼的绽放于十九世纪的穹顶之下,却最终还是没有走出自己安排的死局……
救援安庆,却暗藏私心
1861年4月下旬,因忠王李秀成未能按照事先约定及时抵达武昌战场,太平天国南北两路大军“合取湖北”的计划宣告失败。
围魏救赵、迫使湘军回援的战略目标无法实现,而安庆形势又日益紧张,陈玉成心急如焚,只得挥师由鄂东长驱入皖,硬撼围城的湘军主力。
此次回援安庆的太平军共约三万余人,其中,英王麾下最精锐的两支部队——由四千两广老兵组成的“小右队”,随大军入皖征战,而由两淮骑兵组成、一万余人的“小左队”,则被悉数留在湖北,会同剩余的两万步兵,共同保护后方粮道安全。
出动一半的兵力救援安庆,实在不能指责陈玉成未下血本,然而将精锐骑兵全部留守后方,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全力以赴。
尽最大可能保存实力,而寄希望于太平军的兄弟部队在救援过程中充分发挥作用——正是由于陈玉成的这一点点私心,为此后整个安庆战役的失败,埋下了致命的隐患。
首先,就战场形势而言,湘军围困安庆沿用的是其“结硬寨,打呆仗”的传统战术,曾国荃吉字营以三面合围的长壕深堑,配合无数营垒、栅栏,在安庆城下,构筑起了坚固的防御系统。
陈玉成兵团虽然在人数上占有一定优势,但因小左队骑兵缺席,部队的机动性和冲击力都受到很大影响,因此在安庆外围的运动战中,与清军多隆阿部精锐马军对阵,时时处于被动,而单纯依靠步兵冲锋陷阵,又无法在内线突破曾国荃预设的重重封锁,可以说是内外受制,却又无可奈何。
其次,解救安庆的太平军,除英王一部坐镇城北之集贤关外,尚有留守天长、六合的吴定彩部;屯驻芜湖的黄文金部;活动于桐城、庐江一带的吴如孝部,以及来自天京,由干王洪仁玕、章王林绍章统率的兵马,各支部队正分由不同方向往安庆驰援而来。
与此同时,曾国藩也调集大批湘军分路阻截拒援,一时之间,安庆外围双方互相围攻,各处兵力犬牙交错,形势错综复杂。
而在这样诸路混战的大背景下,陈玉成保存实力的做法,实际上起到了很坏的示范作用。
安徽是陈玉成的大本营,安庆更是其根基命脉,如果连英王本人都无法做到孤注一掷,其余将领又怎么可能为这块无关痛痒的地盘而冒险拼命?
而接下来的战争进程也充分印证了这样的想法——整个外围的缠斗,诸路援军要么敷衍行事,要么一触即溃,在总兵力远远高于湘军围城部队的情况下,太平军各方人马竟无一胜绩。
囿于兵种配置上的缺陷,陈玉成兵团难以单独破围进援,而作为太平军的最高军事统帅,英王在关键时刻又无法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姿态,为全军做出表率,激励众将决一死战——留给陈玉成的解围之路,实际上从湖北回援之初,便是个死局。
赤冈岭,陈玉成兵团走向末路
在外围屡遭挫败之后,陈玉成将包括四千小右队在内的近万精锐,屯驻于安庆城北集贤关外赤岗岭,以等待天京方面的援兵,而另以八千步兵驻扎安庆城东东之菱湖北岸。
安庆守将叶芸来也及时在南岸增垒五座,并遣船只渡湖,与北岸援军互通往来,而英王筹集的粮食也得以经菱湖水路运送进城,深陷重围的安庆,形势至此有所缓解。
然后,正当陈玉成整军待援之际,噩耗突然传来,天京洪仁玕、林绍璋的部队,在南下安庆途中遭遇多隆阿伏击,随后仓皇向北退往桐城,而林绍璋更以“粮草罄尽,官兵惶恐”为由,准备撤军而走。
天京方面的这支部队,兵力高达两万人,既是各路援军中的主力,也是陈玉成心中的救命稻草,得知林绍章有移营之意,英王连夜致信告知其不可擅自行动,另一方面,则准备亲自动身前往桐城,联络洪、林商讨救援事宜。
1861年5月19日,英王将麾下第一悍将刘玱琳留下,统领四千小右队精锐继续驻防赤冈岭四垒,而自率五、六千人,趁夜由马踏石凫水而出,绕道北赴桐城,不料半路为湘军察觉,衔尾追击之下,死伤一千余人。
而集贤关这边同样危机重重,此时鲍超霆军的万余人马正陈兵北面,南面则是曾国荃吉字营的围城部队,湘军中两支最精锐的部队,正以南北夹攻之势在两侧虎视眈眈,如此危急的情况下,陈玉成却选择分兵北走,实在是有些冒失。
获悉陈玉成率军离开,趁赤岗岭兵力空虚之机,曾国荃立即派兵进逼集贤关,同时筑长壕将菱湖北岸十三座太平军营垒完全包围。
鲍超也随即挥师发起猛攻,近万霆军精锐将赤冈岭重重围困,四面冲击,而太平军据垒以枪炮拒敌,枪林弹雨之间,鲍超所部损失惨重。
眼见强攻无法奏效,湘军又环濠修筑炮台数十座,居高临下,日夜以大炮轰击太平军四垒。
此后二十余日,赤冈岭完全被烈火浓烟和爆炸轰鸣包裹,太平军向外突围,则被炮石箭矢所伤,留守营垒之中,又无异于坐以待毙。
而随着时间推移,守军外援断绝,粮草告罄,伤兵绝望的呻吟和士卒因饥饿而发出的叹息,在赤岗岭四垒之中此起彼伏,混合成一片惊惶、绝望的景象。
即便小右队是百战余生的精锐王牌,在如此绝境下也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希望,6月8日,分据第二、三、四垒的太平军相继献垒投降,然而不幸的是,这三千降兵在放下武器后随即便惨遭湘军屠杀。
而固守第一垒的悍将刘玱琳见大势已去,准备趁夜于马踏石涉水突围,岂料当日天降大雨,溪水暴涨数丈且波涛汹涌澎湃,众人遂沿岸而下,寻得民船正欲渡河之际,湘军追兵又至,开炮轰击阻截导致舟楫倾覆,大半太平军落水而亡,而刘玱琳疲累交加且身负重伤,终为湘军所俘,随后悍将被押送至安庆城下肢解示威。
小右队四千人,均系太平军中百战精锐,此前纵横南北,是陈玉成兵团的绝对主力,而惨遭肢解的刘玱琳,随英王出生入死、屡立战功,更是其倚仗的左膀右臂,经此一役,全部化为乌有。
而赤冈岭诸垒沦陷不久,与之遥相呼应的菱湖北岸太平军随即也陷入绝望,在粮食耗尽之后,八千守军无奈于7月初向曾国荃投降,最后也同样惨死于湘军屠刀之下。
至此,除随行桐城的三、四千人之外,英王带回安徽参战的三万多太平军,几乎损失殆尽,安庆之围未解,而陈玉成兵团已然元气大伤。
坐困庐州,兵败后的失智之举
1861年7月下旬,随着菱湖南岸五垒失守,城外最后据点也为湘军所夺,此后安庆水陆断绝,形势已岌岌可危,8月底,陈玉成集合桐城的天京援军以及辅王杨辅清的皖南部队,共计四万余人由集贤关南下,对安庆城北发起最后的进攻。
然而正如前文所述,即使是不计代价地冲锋,步兵也很难对湘军防线构成威胁,而吉字营兵弁凭壕死守异常悍勇,曾国荃又在前线部署大量火炮、抬枪阻援,太平军浴血强攻六个昼夜,付出上万人阵亡的惨痛代价,最终依然是功败垂成。
9月5日,安庆城破,一万六千守军在惨烈巷战后全军覆没,湘军烧杀抢掠继而疯狂屠城,陈玉成救援失败,无奈返回湖北招收旧部,后取道英山、六安前往庐州(安徽合肥)。
攻克安庆后,湘军乘胜水陆用兵,相继占领周边舒城、桐城以及下游池州、铜陵等重镇,并迅速在安徽全境取得战略上的主动。
而太平天国这边,由于安庆失守,天京上游已无险可守,天王洪秀全在震怒之下将陈玉成削爵革职,刚刚战败的英王本就心情烦闷,闻讯更加沮丧,负面情绪严重影响了陈玉成的判断,他不听下属规劝,赌气一般执意固守庐州。
主又严责,革其职权,心烦意乱,愿老于庐城……愚忠於国
没有安庆大本营作为依托,在湘军扫荡安徽全境之际,继续滞留皖省已十分危险,固守庐州更是不智之举,然而此时的英王是昏招迭出,随后又在1861年冬天,派出扶王陈得才、启王梁成富、遵王赖文光、祜王蓝成春等将领挥师远征陕西,意欲招兵买马,以图再攻安庆。
只是此前太平军先后投入十数万人,尚且无法赢得安庆保卫战的胜利,不知英王是哪来的自信,仅凭孤城庐州外加不足两万人的部队,便试图与整个湘军集团抗衡。
分兵之后,庐州守势更为单薄,好在此时湘军为准备最后的天京决战,已暂停对外用兵并在安庆休整,然而清军多隆阿部却于1862年2月,集结万余人由舒城北上,渐次逼进庐州,在皖北督办剿捻事宜的袁甲三部,闻讯也派出七、八千名练勇南下,在庐州城北扎营。
南北两路劲敌已成夹攻之势,陈玉成督师固守庐州,虽每日力拒攻敌,但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受困的被动局面。万般无奈之下,英王只得在2月底连发三道紧急文书,命远征军班师回援,不料书信中途均为清军截获,而未能及时送达。
此后数月,多隆阿在城南“近河沿筑营,扼其要害”,又增修炮台,以大炮昼夜轮番轰城,而庐州孤立无援且粮秣渐尽,处境愈发艰难。
只是正当英王彷徨失措之际,“转机”突然出现——盘踞寿州的苗沛霖派人乔装成乞丐混入庐州,并携带亲笔密信力邀英王北上,共图反清大业。
苗在信中夸夸其谈,表示英王驾临之日,将联络百万大军助其规复皖省,进取中原,而言辞之间更是极尽谄媚阿谀之能事,令陈玉成大为受用。
苗沛霖本是首鼠两端的投机分子,崛起于乱世,又依靠团练势力而割据一方,周旋于清廷与太平天国之间,降而复叛,反复无常。
此人臭名昭著,英王麾下将领自然是极力反对弃城前往投靠,然而陈玉成性格刚愎,根本不听劝阻,屡遭挫败之后逐渐丧失理智,束手无策之际又误将奸佞小人视为救命稻草,从而做出了其一生中最为致命的错误决定。
1862年5月12日深夜,英王陈玉成放弃庐州,率军突围北上寿州(今安徽寿县)。
英王之殇:寿州中计被俘
虽然弃城而走,但一路为多隆阿马军追摄,陈玉成所部损兵折将,成功突围之后,随行部众仅剩四千余人。
5月15日清晨,陈玉成率军抵达距寿州城郊五里之东津渡,苗沛霖侄儿苗景开已率一众将领跪拜于道左相迎,虽然未见正主,但在陈玉成看来,苗沛霖能以如此规格迎接落难中的自己,也足见其合作的诚意。
待众人行至城外,远远又看到被英王提前派往寿州打探虚实的部将余安定,此刻也在城门处恭候,陈玉成见状不疑有他,将四千精锐骑兵尽数驻扎于寿州城外,而仅带导王陈仕荣、从王陈得德等二十几名心腹将领坦然入城。
只是众人刚刚入城,余安定便突然翻脸,指挥兵丁迅速关闭城门,并将吊桥收起,英王察觉有异,厉声喝问缘由。
此时寿州城内伏兵四起,而高居城楼之上的苗景开则得意阴笑道:“我叔父见清朝洪福过大,现望能与英王一起共享大清洪福!”
陈玉成自知中计,后悔懊恼不已,痛骂苗沛霖无耻小人,但一切为时已晚,见此刻自己已成瓮中之鳖,遂吩咐身边将领放下刀剑,高呼“本王只可杀,不可辱,事已至此,便看你如何发落!”
苗沛霖无颜面对英王,至始至终未曾露面,只是下令将陈玉成随从悉数杀害,而城外的数千小左队骑兵,本是陈玉成收编自两淮捻军,忠诚度原本就不高,闻知英王已在城内被俘,未做任何抵抗,全部向苗沛霖投降。
当日傍晚,苗沛霖下令将陈玉成押送至负责安徽剿匪的钦差大臣胜保大营处。
胜保过往在陈玉成手上吃过不少苦头,闻知“匪首”就擒,不免大喜过望,自以为成王败寇,便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好生抖抖威风,大排仪仗,吩咐左右于帅帐之中亲审陈玉成。
不料英王虽刀俎加身仍是骂不绝口,身陷囹圄却未见半点摇尾乞怜之状,更痛斥胜保不过手下败将,如今又有何资格在其面前装腔作势。
胜保自讨没趣,尴尬难言,只能献出美酒佳肴,并好言相劝诱其投降,只是陈玉成一心求死,高呼“大丈夫死则死耳,何饶舌也。”此后便一言不发。
胜保软硬兼施,英王却无动于衷,只得下令将其押解赴京,只是行至河南延津时,清廷获悉捻军张乐行部及远征军陈德才等将领,正想方设法谋求营救英王,为免夜长梦多,咸丰帝遂下旨将陈就地处决。
1862年6月4日,河南延津县西教场,年仅二十六岁的太平天国将领,英王陈玉成惨遭寸磔之刑而死,后清军枭其首级,转传鄂皖各营示众。
陈玉成年少成名,长相又俊美绝伦,身骑白马,驰骋于万军之中,指挥若定,何等英姿勃发,然而安庆之援屡屡失误,坐困庐州又意气用事,最终误信奸佞之言,以致兵败身死,天不假年于英才,实在令人无限唏嘘!